读到两部日本人的中国游记,其一是山川早水的《巴蜀旧影》,另一部是中野孤山的《游蜀杂俎》。他们分别于年和年游历了峨眉山,用东瀛人特有的细致,描摹了峨眉山的壮丽景致与奇异物产:峨参、雪胆、白蜡、水晶、楠木、枞树、谷类、蟠桃等,应有尽有。沉重的物质世界在佛光与“兜罗锦云”的笼罩下缓缓飘飞,而峨眉山的茶香,却让飘飞的世界舒缓下降,在一盏茶的时光里纤毫毕露,亭亭玉立,反刍出背光之物的氤氲。
看来两位日本旅行者并不精于茶道,游记里仅仅提到峨眉山盛产“毛茶”。如今制茶者把茶分为毛茶和成品茶两大部分,其中毛茶分绿茶、红茶、乌龙茶、白茶和黑茶五大类。旅行者在山中寺庙休息,总有僧人奉茶相待,几盏茶下肚,一切疲劳之累、忧心之想,逐渐被茶过滤,放逐到一个遥远的高处。而这样的感受,在中国历代文人的笔下,尤其是在宋代的陆游、范成大,明代的敖英、陈文烛、王士性、袁子让,清代的江皋等著名学人骚客的笔下,记载了他们在黑水寺、万年寺、净水溪、龙门洞一带品茗“芽茶”的心性与感受。苏轼总是处处流芳的,曾在诗中咏叹道:“我今贫病长苦肌,分元玉碗捧峨眉。”道出了他在晚年多病时,还渴望尝到蜀中特产峨眉茶的情怀。
据《峨眉志》记载:“峨山多药草,茶尤好,异于天下。今黑水寺的绝顶处,产一种茶,味初苦而终甘,不减江南春茶。”根据万年寺老住持的说法,万年寺后的绝顶山上,自古就有好茶。那种茶在清明前后白雪未尽时采摘,品质特别优异。此茶是中国扁平绿茶的代表,更是蜀茶中的佼佼者。唐时谓“峨眉白芽”、“峨眉雪茗”,宋时又有“雪香”、“清明香”的雅称。唐代著名诗僧贾岛在《送朱休归剑南》一诗中写:“芽新抽雪茗,枝重集猿枫”,可见当时由峨眉山道、佛两门焙制的峨眉芽茶在唐代已闻名遐迩了,位居国茶之列,飘香长安。
我以为,所谓物华天宝之谓,如果用学理性的眼光予以评判,是指种类各异的植物与气候、或植物与植物、或动物与动物、或植物与动物的同生共荣,繁衍生息。这种大道自然的法则,就是生物的共生现象。代表峨眉山茶文化的竹叶青数万余亩有机茶生态园,分布在远离景区的黑水村、木瓜村、桅杆村、龙洞村、张山村等几个村落,如果说崔嵬茂密的森林是茶园的壮丽背景,那么,茶园就仿佛是森林放置在记忆底片上的倒影。在海拔米一线的茶园,几乎被树冠如云的楠、樟、柏、杉所浸润;而海拔米以上的茶园,则由竹、棕、杉及乔木类药用植物杜仲、*柏所重重掩映,形成奇特的共生群落。置身其间,空气里飘荡着特有的植被气息,既蕴含着森林的粗狂之力,也低回着茶园的暗香之舞。
峨眉山风景区西面的小凉山方向,至今存在着一种鲜为人知、被世界气象和物候学界称为“华西雨屏”现象的特殊气候带,形成了每年长达多天的“峨眉雾淞”、多天的“雨淞”、近百天的“雪霁”现象。研究表明,其一,新降的雪疏松多孔,能够贮存大量空气,有防冻保暖作用。其二,融化后的雪水中,对各种生物的生命活动有强烈的抑制作用的重水含量比普通水少25%。其三,雪水的理化性质与一般水也不同。雪水就其生理性质而言,和生物细胞内的水的性质非常接近,因此,表现出强大的生物活性。植物吸收雪水的能力,比吸收自来水的能力大二至六倍。雪水进入生物体后,能刺激酶的活性,促进新陈代谢。其四,雪水中含有较多的氮化物,比雨水中的氮化物多5倍。其五,积雪和低温能降低害虫越冬虫口基数,减轻病虫害威胁。这就意味着,因为雪的滋润,茶的香气滋味反而会更胜一筹。竹叶青置身其间,吸纳天地精华,并与景区内五千多种野生植物、近三千种野生动物共生共荣,使其生态茶园完全置身于一片净土。因此,天地之灵,并不总作佛门狮子吼,更多的时候,它以润物无声的方式,泽被万物!
所以,在峨眉平原已经被油菜花铺垫出一层花毯的丽春时节,峨眉山海拔米以上的茶园里,黝黑的茶树终于吐出一星嫩绿,击碎了挂在枝条上的残雪,让春的天使之足,站立在针尖之上舞蹈!这样丰润、神奇的自然季候,使茶叶富含各种有益矿物质和多种微量元素,长期饮用有益身体健康且能延年益寿。这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,在国内著名茶园产地中,也是独一无二的。
记得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天,在距离金顶不远的杜鹃池路边见到一家茶坊,我要了一杯竹叶青,与开茶坊的老板摆起了龙门阵。他姓田,约40岁上下。说起峨眉茶,他被紫外线照得黝黑的脸膛满是灿烂:“多年前,大侠金庸来‘金顶论剑’,就是喝的竹叶青。一斤茶要采4万多片嫩芽,真是片片皆辛苦啊!”一席话,说得大家都笑了。我记得当时在报纸上看过金大侠手捧青花盖碗的照片。茶的香馥使患有腿疾的金大侠陶然而舒展,说品尝到了一生中从未品饮的中国绿茶,此乃天赐的灵芽秀叶……读过金庸作品的人一定记得,在他的笔下,峨眉山乃是一座“女人山”,因为自《倚天屠龙记》开篇小东邪郭襄创建峨眉派,峨眉山的尼姑女子和武功都堪称一绝。看着茶杯里的茶叶片片打开,一芽一叶,渐而聚集在杯底,根根玉立,宛如芭蕾舞的足尖。我取下杯盖,轻拨一下浮在茶水上面的茶沫,倒出一半,老板又轻轻注入沸水,杯中的茶汤明澈碧绿,茶香清醇馥郁。我端起杯子,慢闻细品,味淳意幽。水中的茶叶仿佛一个慵懒的妙女舒展娥眉,我突然觉得,尽管峨眉山的得名有四种说法,历来争论不休,但有没有一种巧合,是某个人在此品茗时,见茶叶舒展如女子之眉而获得的一个惊人暗喻呢?呵呵,这些推测,只好留待好事者去评说了。
其实,任何一个钟灵毓秀之地,有名茶问世,好像总是合理的。前几年,就连如海鲜一般生猛十足的普洱茶,也被纤弱的小资们奉为上品。但著名未必就好。竹叶青本是菩提慧草,为上苍所赐,有如峨眉派武功绝学,诸如金刚禅自然门,皆为嫡传,绝少示人。这就意味着,那些深蕴大道的事物,总是以一种平常心,来面对喧嚣世界的。所谓得失寸心知,有追求,就有放弃;有收获,就会错过。但是,你如何知道,什么才是真正的“错过”呢?如果一个人善于细细咀嚼,也许能从茶的味中感悟到清芬,乃至酿出诗意与哲理,一个人的生命或许反而更有深度。因为生活的真谛往往就蕴含在我们身边的东西里,生命就在这种轨迹中,循环着一种圆满,这种圆满就是开阔的生活态度。恍惚间,我似乎明白了一些,峨眉竹叶青的玄机与禅意,事上有理,理中有事。须弥藏芥子是事实,芥子纳须弥是禅理。一片茶叶,蕴藏着峨眉山的天籁净土,蕴藏着飞舞于百峦青翠之上的晕光。一万年寺,一峨眉茶,如山光水影,能得此峨眉山之韵味,也便有人生之大彻了。对常人来讲,人们无须把喝茶与参禅联系得过于紧密,但在静心品茗中,总能感受到一些置身喧嚣红尘之外的静美。
这伫立于水杯里的茶叶,舒展的娥眉,是普贤的“印相”(手的姿势)么?所以,盏中暗香浮游、香溢四袭的竹叶青,既无须像诗人陆游那样去比较贡茶“顾渚春”,也根本无须去比肩龙井茶。因为,普贤的手影是不可比喻的。
文/蒋蓝(作家)
(蒋蓝,诗人,散文家,思想随笔作家,田野考察者。人民文学奖、朱自清散文奖、四川文学奖、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、中国西部文学奖、布老虎散文奖得主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,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,四川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,成都文学院终身特约作家。已出版《成都笔记》《蜀地笔记》《至情笔记》和《豹典》等专著多部。散文、随笔、诗歌、评论入选上百部当代选集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