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砍掉了一棵树!
回到家,突然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陌生感在空气中弥散。
门前的大树砍掉了?心底猛地凉了!
“爸,谁砍了树呀?”我连忙问公公。
“还要它干吗?如今各种品种的树苗要几多?屋建好了,选几样再种!”公公一边按着他的节奏忙着他手里的活,一边回我。
路边杂乱地躺着新枯的叶和还没完全干枯的枝条。
“那天砍下来一车都没拖完。”公公补了一句。我没听出这是一种骄傲,还是一种遗憾。但一股无可奈何的遗憾却像爬山虎一样,迅速地爬满了我的全身,裹得我全身铁紧。
地上一大堆淡黄色的木屑,混着泥土树叶,在今夏的高温中晒得焦干,似乎马上要触火化为灰烬。
夏风把干枯的叶全部扫在墙下,堆满了路边那条长长的沟。风里还有些木屑的香味。一只蝉也已干枯在路边,不是蝉蜕,是蝉干。我猜,那天电锯发出最后一丝尖锐的嚎叫时,树上的夏蝉没有听到这棵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。
这是一棵杜仲树。爷爷种的。比我们家房子还高。我嫁过来时树就这么高。这树长得慢,比一寸一寸的光阴慢。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的腰围就比爷爷的腰围大。
我嫁过来才认识杜仲树,才知道它是一种药材,杜仲皮可以泡酒。爷爷告诉我时,我脑子里居然马上想的是曹操诗里的杜康酒,也许是能泡酒吧,也许都姓杜吧,居然升起一股朴素的好感来。但我记忆特别深的不是杜仲能泡酒,是撕断杜仲那厚大的叶片,它居然还能“断了骨头连着筋”,丝丝相连。儿子小时候,就常取几片杜仲叶来,撕出漂亮又透的各种图案。儿子的童年就在杜仲树下数过星星,捉过迷藏。月亮挂在杜仲树梢的时候,四邻的人们也都在树下扇过蒲扇。
林语堂先生说:“宅中有园,园中有屋,屋中有院,院中有树,树上有月,不亦快哉?”是啊!一直认为,院子里没有一棵老树慈祥地托起月亮,屋就少了一种岁月的温柔。天空的月亮也只是一盏匆匆的灯,认真地值着她的勤,直待太阳来换班。
杜仲可以养人的虚,一棵老树可以养院子的虚。
那天,同时砍掉的还有邻居家的一棵老杨梅树。邻居家建了多年还没装修的新房子没有了那棵杨梅树的遮掩,像营养不良的少年在烈日下暴露着岁月浅薄的青筋。
我不知道那个来砍树的谁谁谁是个怎样的说客?怎么就说动了我们两家的朴实的老人。我懒得去问明白,因为我已经很明白,这棵立了几十年的老树消失了。
我尝试着扒开一些堆砌的废料,看有没有可能留下还能发出小芽的树桩。那乱枝下已堆满瓦砾。夏季里生命力特别旺盛的野藤已爬满了凹凸不平的土堆,没有了一丝这里曾经布荫的痕迹。
公公辛苦地清理着建房的废物旧物,堆成堆,用火烧了好几天了。我立在瓦砾堆前,空甩着那尽有缚鸡弱力的苍老双手,看堆烧着废柴木屑的袅袅青烟。我终是明白了:为什么烟是青的?因为它就是长年盖着大地的浓浓绿荫。我听到木屑堆里偶尔爆出一声短促的声响,估计那是年轻的竹片的声音。我望着天边的白云,只有无语,只剩无语。
我又想起我住了20年的娘家的那栋大房子,那个消失在公路路基下的老房子。我曾经好想画出它的地图来,幻想着打开地图,给我生活在公路旁边的后人谈着脚下的曾经,谈着家族历史这个词眼。那时候,我们一个家族8户住在一起,每户人家独立又相通,可以“夏不曝日,雨不湿鞋”走到任何一家。可我除了记得小时候漏过一方方蓝天的五个天井,除了记得那厚重的青瓦灰砖、记得那高高的马头墙,我居然不知道房子有多少间,更不知如何去标注雕梁和画栋了,甚至不知道那些已经消失了的、小时候司空见惯的东西叫着什么名字。
我曾经画了好多天。我想,我不画出来,怕是这屋子里也没有谁会画出来,老的已经垂垂老去,少的岁月清浅没有记忆。可我也终究画不出来。我只会写几个字的双手拿不了一只画笔。我的愿望也只好在我贫瘠的学识中空落下来。任由几十年的历史像今日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样呼啸而过。
木屑堆的青烟居然袅到了秋。一层秋雨一层凉,一重岁月一重憾!
老家的房子也曾想过不拆。那是一栋版筑屋,乡下叫跺墙屋。这是我们屋场最后一栋跺墙屋了。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在一块块青石基上横躺着,在那六根火砖柱上竖立着,在版筑的厚厚泥墙的裂缝里生长着,水流的痕迹清晰层叠,像极了岁月的年轮。
最终,最后一栋跺墙屋没有了。爷爷十几岁时种下了这棵杜仲树,八十多岁的爷爷走了十几年后,门前的这棵杜仲树也砍了。
时代的新鲜东西总是像新藤一样,在这季节里爬得飞快。岁月的斑驳总是成了说不过去的理由。就像那只老旧的八仙桌,在烈日下做着脚手架,垫着钢筋水泥,无声地消磨着岁月的残漆。然后,坏了一条岁月的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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