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农场往事》之一地火柴
郭斌
打饭的时候,去得晚了点,排在最后一个。听到窗口里面大师傅的铁勺在盆边刮得哧啦啦响,恐菜没有了,心里头就有些急,一股毛焦火辣的不安,直冲脑门。
就在这个时候,指导员从伙房出来了。
指导员姓杨,现役军人,打饭不用排队,进伙房自己舀饭舀菜,大师傅从不干涉。在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招牌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,一身显眼的军装,是绝对正宗的证明,也是特权的象征。所以大家虽然有些意见和看法,也都不敢喷痰。
指导员嘴里还在咀嚼,慢慢悠悠走到我身边。他四处打量了一下,飞快朝我点点头,眨了个眼色。
我知道他又有什么事了。
平时指导员有事情找我,都是正二八经的打招呼,口气里总有些高高在上,下命令发指示的味道。今天特殊,只悄悄眨了个眼色。他有事情还不开口,肯定是不想让排在我前边的人,和蹲在伙房墙脚吃饭的人知道,这说明他找我的事情里,含有保密的成份。
未知的秘密和领导的信任,让我兴奋起来,虽然肚子里面咕噜噜乱响,打了饭来不及刨两口,我就朝指导员的屋子快步而去。
指导员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,两小格。里面住人,外屋一张桌子,埋了几截龙竹当橙子,充当会议室。
指导员见我进屋,一把将我拉进他的卧屋。伸头在窗外探看一下,取下撑杆,把竹笆编的窗子放下来。
红艳艳的晚霞隔在外面,屋子里顿时暗淡了许多。
见指导员神秘兮兮的样子,我有些紧张,禁不住微微颤栗。
“这两天,发现连队里有什么异常没有?”指导员面色冷峻,神情严肃,两只眼睛圆鼓鼓的盯着我。
搞不清楚他指的啥子,我心里面十分忐忑,暗自嘀咕不晓得哪个龟儿子,又它妈撞什么祸了。
“没有!没有发现啥子。”我连连摇头,感觉牙齿得得得的,上下碰得微微着响。
“要提高革命警惕哦!我们搞政治边防,没有警惕性,防什么?都是空的嘛。”
指导员往政治边防上扯,我更紧张得凶,站在那里脚杆有点打晃晃。
前久公安局抓了水根和小青酱,说他们偷卖报纸,归了政治案件。直到现在,一提起政治两个字,人人心里都虚得很。
我强装镇静,把知青大口缸放到桌子上,拖根橙子坐了下来。
指导员见我发怵的样子,口气缓和许多,“不要紧张嘛!你想想看,泡菜,胯胯他们几个,最近有什么事情藏着揶着的啊?”
具体说到泡菜和胯胯,我有些恍然。
近来一段时间,他们一伙人是有些怪异。不象以往疯迷日眼,整天大大咧咧,打打闹闹,突的变得收敛起来。行踪却鬼鬼祟祟,举止躲躲闪闪。无论在胶林稻田,无论是白天晚上,逗在一起就悄悄碰脑壳咬耳朵。说话的时候,声音压得很低,眼光滴溜溜四处转,象贼一样。手上还悄悄传递什么东西,或者做些莫名其妙的手势,跟特务间谍秘密接头似的。
我有所察觉,追问过。几爷子口紧,抵得死,笑嘻嘻的筛偏打网乱扯一通,没有实话。
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搞什么名堂,但只是往倒手表卖皮皮(中药杜仲)方面怀疑。
背地里走私倒卖,搞点零花钱,在知青里面比较普遍,明眼的都一清二楚,但是没有人当“王连举”。
现在看起来,事情恐怕绝不会是什么走私倒卖搞点钱的问题。我仿佛隐隐约约还听他们提到过什么“书”之类的字眼,现在指导员又扯上政治,看来水有些深,堂子有点野,不简单。
指导员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,“你手头的活路都放一下,专门查这个事,要尽快搞清楚。记住,提高革命警惕性,擦亮眼睛,听说内地流传什么‘握手’,什么‘绣花鞋’,都是地下黑书,反动性质,涉及到政治问题。要防止流到边疆来,不能让它们在我们这里泛滥。”
指导员压低了声音,“我还听说北京知青李卫东,走的时候留下来些书啊什么的东西,是不是封资修的毒草啊?留下来毒害人。这些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,要提高革命警惕,时时刻刻严密注意。”
指导员把问题说得严重,我心里敲起了小鼓,“这么大的事情,我怕是不得行哦!搞不清楚,辜负了指导员的信任。要么另找个人?”
查知青内伙子的事,我不想沾手当“汉奸”。关键是怕事情大了包不住。倒卖点东西还可以扯躲子打掩护,万一搅上什么政治问题,天王老子都莫得法。
“就是你了!”指导员不由分说,斩钉截铁的命令,“查这个事情,要有政治眼光,面不能大。你时间多,自由一些,悄悄的查,不要打草惊蛇,记住!一定要查清楚,行动要快,相信你能完成这个光荣任务。”
指导员一脸严肃,停了停又说,“这是党和组织对你的信任,也是对你的考验,你不要辜负了信任,要经得起考验哦。”他故意装得轻松,在我肩上拍了拍。
我却丝毫不轻松,心里头顿时沉甸甸的,象坠了块大石头。
我在连里任文书,掌管领发锄头砍刀斗笠雨披之类的生产资料,统计出勤,发放工资什么的,自由支配的时间稍多一些。
推辞不掉,“光荣任务”就落在了我的头上,但是这时候,心里早没有了光荣和神秘的感觉。
一口缸饭早已冷冰冰,肚子里却不那么饿得慌了。
我把指导员的话认真回想了一遍,无端又增加了好些紧张。再把泡菜一伙人的举止言行,仔仔细细反复梳理了一回,从中寻找查清真相的路径,琢磨着从哪里入手,好撬开几爷子的嘴。
那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发楞。屋梁上耗子窸窸嗦嗦来回跑,一只小耗子停下来,圆溜溜的小眼睛轱辘辘转。听昆明知青说笑,讲傣族住的地方好,不但小卜少水灵,连老鼠都长得抻抖子弟,一个二个杭丽滴滴(傣语,美丽漂亮的意思),都是双眼皮。
我睁大了眼睛看得酸涩,终是没有瞧出来,那只小老鼠究竟长了几层眼皮。
窗子外边蟋蟀烦人,“蛐蛐蛐”的叫得不息气。
我不吭声不出气,暗中盯紧观察,很快就发现了端倪。
泡菜胯胯一伙人,六七个,定期碰面接头。每隔二到三天,他们就轮换着接触。碰头的时间短暂,往往在瞬息之间。出工打饭上厕所,路上遇着,不经意的停一下,眨个眼色,一个从衣兜里掏出什么一递,另外一个接过飞快塞进裤包,四处打量一下,笑一笑,迅速分开。然后碰面接头的人,无一例外的都要请病假。请了病假的人,无一例外的都还要“失踪”,连打饭都不见身影。一两天过后,失踪的人现身,无一例外的都没有什么病态,脸上反而洋溢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亢奋和激动。
去卫生室转了一圈,请病假的几爷子,没有一个来看病拿药。
请病假是个幌子。
胯胯嘴散,大脑还经常“短路”,我选准他作为突破口。
那天从林地收工,他磨蹭在最后,我候着他,甩了根春城过去。胯胯猛吸两口屏住气,喉包上下跳动,吞进肚子的烟从鼻孔溜出一根线。
我装得轻松,“这久你几爷子搞啥子名堂?咋个连里都晓得了。”
胯胯突的停下步子,手抖了抖,一截烟灰折断,飘逸而落。
“哄鬼哦!不可能晓得。”
“哪个龟儿子哄你,真的晓得了。”
胯胯盯着我,一脸不相信,“打冒诈吧你。”
“打个球的冒诈!告诉你钉子戳人嘛,你还不拿它当针(真),你们这些屁事。我赖烦球理,还打冒诈。”我装出忿忿的样子,加快了脚步。
胯胯四下瞄了一眼,凑近我身边,“真的啊!五角星晓得没有?”
五角星是指导员的绰号,知青背地里都这样叫。
我晃了晃脑壳,没有说话,径直朝前走。晓得不晓得让他自己去猜,反正我没有说。
胯胯追上来,“那个大爷咋个说?”他装着嘻皮笑脸,我却听出来他肚子里头的心虚。
“咋个说!就要看你们咋个交代了。”
“这点事还要交待?太微(玩)笑了嘛。”
“这点事!哦,你以为事情小了嘎。”我故意夸张的吓唬他。
“看小说有多大的事,未必还看成反革命了。”
我心里一沉,狗日的些,真是和书啊小说的扯上了。
“卖报纸还卖成特务了呢!看小说,看啥子小说?”我急切的追问,眼睛紧张的盯着胯胯的嘴。
我提起小青酱和水根的事,胯胯有些怕。他往我身边凑了凑,“我只告诉你一个人,不要说是我漏的哈。”
“快点说,是啥子小说?”我几乎吼起来。
那个年代,看小说是一种诱惑又是一种危险。中外古典名著,近代流行畅销,统统打成封资修毒草,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。手边能够找到的书籍,除了马恩列斯加毛选和红通通的语录外,就是鲁迅的书了。文学读物更稀少,都是些《金光大道》,《西沙之战》之类的。社会上纷纷传说的《第二次握手》,也只是道听途说。在遥远的边地,即便你有敢于冒着被打成反革命的勇气,也没有这样的书偷偷流传到你的手上。
北京知青大多是老三届,据说偷偷带来不少好书,让人垂涎。但这些人都很警惕,贼惊惊的,而且吝啬,葛朗台似的。有次遇着山后基建连的文书,北京知青。仗着是同行,又熟悉,便有所企图,转弯抹角的说了意思。他脸色立马紧张,慌忙叉开话题,支支吾吾,顾左右而言它,没说几句话就急忙溜了。
见我追得紧,胯胯吞吞吐吐的说,“是,是金庸写的,叫碧血剑。”
金庸。碧血剑。
我在记忆里面翻找,没听说过这个作家这本书嘛。
“内容写了些啥子?”
“都是些打架的。江湖好汉,英雄豪杰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”胯胯来了劲。
哦!
我暗暗舒了口气,觉得顿时轻松许多。
这些内容,不就是三国水浒,七侠五义嘛。最多算是封建的东西,只要不扯上政治就好。
“书呢?”我继续马起脸追问。
“在泡菜手头,他牵头租来的。有十多本,前面的我都看了,最后两本还没有轮着。”
泡菜狡猾,心眼多,在他身上恐怕不好搞。
我又递了支烟给胯胯,“现在轮着哪个了?”
“嘟嘟”,胯胯吐了一口烟,“明天”。
我想起上午嘟嘟来递假条,捂肚子皱眉毛,狗日的装得像。
事情搞清楚了,问题也不大,我觉得脚有点软。在路边坐下来,心里头也打好了主意。
“胯胯,”我吸了口烟对他说,“这个事情呢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反动是挂不上,也不算资不算修,但是和封建是扯得上边的,关键看五角星咋个处理。你挣个表现,保你莫得事。”
“咋个挣表现?”
“简单,给五角星领个路就行了。”
“真呢啊!”
“不是真(蒸)呢,还是煮的索。”
“这怕不好吧!”胯胯有些迟疑。
“有啥子好不好,又没多大个事情。不搞清楚,在五角星那里,就是裤裆里的一泡屎,你几爷子脱得了手。”我赖心开导他。
“那你去不去喃?”
“去!肯定去。哪个龟儿子不去。”
胯胯好象放心了,埋头抽他的烟。想想又说,“最后两本我还没有看,到时候要给我看完哈。”
指导员听了我的报告,明显非常失望,但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。
第二天嘟嘟偷偷摸摸接头之后,把一卷东西夹在胳肢窝,若无其事的朝山上走。
我拿准他去了苗圃,拉上胯胯跟着指导员上了山。
橡胶苗圃地静悄悄的,早晨的阳光蓬蓬松松,散发着烘烘的温热,在胶苗青黄的叶片上随风摇曳。
地边的棚子里悄无声息,门关得紧紧的。指导员眯起眼睛朝缝隙里看了一阵,转到竹门口,一脚踢开。
嘟嘟惊慌得从床上猛的跳起来,手抖脚抖。他一眼看见指导员身后边的胯胯,脸上露出了古怪的微笑。
胯胯说得不错,书名是《碧血剑》,一个叫金庸的香港人写的武侠小说。纸张不太好,粗糙,有些发黄。印刷装帧得古味浓郁,宛如线装版。单行本,书的边缘已经翻得卷缩。
指导员亲自审问,嘟嘟囤都没有打一个,交待得干干净净,彻彻底底。
书是从七十一号界碑旁边大青树下的缅甸小贩那里租来的,还有《书剑恩仇录》,《神雕侠侣》,《倚天屠龙记》等等。
小贩都认识,缅甸小卜少,姐妹两个,据说书是缅甸华侨从香港那边带过来的。
泡菜经常去小贩那里买东西,得知书的信息,暗中约人凑钱租来,抓阄排队规定时间,轮流依次阅读,有的从头,有的从屁股,有的从中间,拿到那里从那里读。轮着者请假装病,找个地方躲起来,如饥似渴的读得津津有味。
指导员把书抓在手上翻翻,想了想说先不要声张,叫嘟嘟负责暗里通知,把书通通交出来。
指导员拿到收缴来的书,说要审查审查,再酌情处理。
他躲在办公室兼宿舍里亲自“审查”,吃饭都叫人帮打进去。
末了,指导员把一摞书退给我,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的腔调说,“悄悄的,打枪的不要!”说完还做了个鬼脸。
我觉得他这个样子,不象指导员,但是符合三十多岁的真实年龄。
我也趁机找个地方“失踪”了两天,过足了一把瘾,直看得头昏脑胀,晕晕倒倒,满脑子的亢奋和刺激。之后好长一段时间,念念不忘的都是陈家洛,霍青桐,金蛇郎君,袁承志。
中国武侠小说,原来只看过七侠五义什么的,金庸先生的书,是第一次拜读。书里跌宕起伏的情节,个性鲜活的人物,引人入胜的故事,在我们的贫泛生活和枯涩的眼前,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。
虽然没有承诺,但还是给胯胯兑现了。书悄悄传回去,最后一个到了他手上。
胯胯拿到书已是晚上十点多钟,早已迫不及待,忽的就不见了踪影。
他的时间不多,明天早上租约到期。
那时候我们连队不通电,晚上照明,是用手扶式拖拉机发电。天黑轰隆隆的声音便响彻连队,十一点准时熄火,接下来就靠电筒,腊烛,煤油灯了。
胯胯运气不好,躲在宿舍里一会儿就熄了电灯。等他把半壶煤油点烬,一根腊烛燃完,已近深夜。
眼前一片黑暗,四周静静悄悄,手中的书页还剩下不少。
无奈,他划燃起一根根火柴,就着如萤的微光,眼睛凑得近近的,在黑漆漆的夜里,燃尽了整整一大包火柴,把《碧血剑》的最后章节看完。
清晨,连队后边户育山的霞光,红艳艳的涌进屋子,一地火柴屁股,在霞光中零落而散乱。
胯胯走在出工的人群中,乌着眼窝,三指宽的疲惫脸上,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亮光。
有人打趣说,“胯胯,看你笑咪乐和呢,格是做梦接了媳妇。”
胯胯看了我一眼,突然冒出一句,“那个,那个人的书,真他妈的精彩,绝了!”
胯胯答非所问的话,说得旁边的人楞楞的,半天都摸头不着脑。
作者:郭斌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一团三营四连知青。后工作,读书,退休。
来源兵团战友